古风小说 其他类型 皇后养娃日常阿晏薛随 番外
皇后养娃日常阿晏薛随 番外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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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浮槎

    男女主角分别是阿晏薛随的其他类型小说《皇后养娃日常阿晏薛随 番外》,由网络作家“江左浮槎”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太子(一)五月初六,天朗风清。我儿季晏之照旧例来凤仪殿向我叩首请安。我满面笑意地让他坐下,着宫女来给他上茶上点心。闲聊未过半刻,我稍停一息,拿了世家闺秀们的画像出来给他看,道:“阿晏也来瞧瞧,看喜欢哪个?”造办处送上来的秀女画像画得精细,绢纸上头的秀女们眉眼生姿,容色各具千秋。一水儿的漂亮姑娘,就连我瞧着也禁不住心旌动摇。然而我儿子盯着画像看了半晌,最终却面无表情道:“母后,儿臣都不喜欢。”语气格外实诚。我:“……”我被他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勉强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他思忖片刻。“儿臣喜欢性子温平,知书达理的。”他说:“不娇柔,懂进退,最好长得再像阿随一些。”我的脸色当场难看了一瞬。阿随,辅国公家送进宫来的伴读薛随——那分明是个男...

章节试读

太子(一)
五月初六,天朗风清。
我儿季晏之照旧例来凤仪殿向我叩首请安。
我满面笑意地让他坐下,着宫女来给他上茶上点心。
闲聊未过半刻,我稍停一息,拿了世家闺秀们的画像出来给他看,道:“阿晏也来瞧瞧,看喜欢哪个?”
造办处送上来的秀女画像画得精细,绢纸上头的秀女们眉眼生姿,容色各具千秋。
一水儿的漂亮姑娘,就连我瞧着也禁不住心旌动摇。
然而我儿子盯着画像看了半晌,最终却面无表情道:“母后,儿臣都不喜欢。”
语气格外实诚。
我:“……”
我被他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勉强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思忖片刻。
“儿臣喜欢性子温平,知书达理的。”
他说:“不娇柔,懂进退,最好长得再像阿随一些。”
我的脸色当场难看了一瞬。
阿随,辅国公家送进宫来的伴读薛随——
那分明是个男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耐住性子叫他的名字,劝他:“阿晏,咱们这是在选皇子妃。”
选妃啊,选妃!
他难道还真想选个男的不成?!
阿晏抬起头,颇有些无奈地对上我的目光。
他今年才满二十,已经出落得风姿卓著。
朝野大臣们但凡同他打过交道,都爱赞他是诸皇子中才能最出众者。
满宫里都说,他居嫡居长,是陛下最属意的东宫人选。
就连陛下本人,都曾握着我的手同我讲:“朕如今的病朕心里有数,怕是不剩多少时日了,挑个好日子,让咱们的阿晏大婚,往后国政便交由他打理吧。”
他分明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
可这一刻,我目光不错地瞧着阿晏,却猝不及防地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了三分无语来。
“母后,”阿晏面露难色,道,“可我也是个女的。”
我:“……”
好吧。
我的阿晏,我这位深受上恩,只差一步便要入主东宫的儿子,其实是个偷龙转凤的假皇子。
或者说得再清楚一些。
是她,而非他。
大名鼎鼎的二皇子,她其实是个女的!
——
十来年前,为了争宠,也为了保命,我曾撒过一个弥天大谎。
如今的后宫中,人人都知道,大昭的继后苏氏,生父是从二品的光禄大夫,为官显赫。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入宫那一年,出身其实并不高贵。
我生在寒州一户良家。
我十四岁那年,经由官府大选,被采办司的陈大人瞧中,入宫做了绣院的宫女。
宫廷生活风云诡谲,我在入宫的数年间几经波折,实在是吃了不少苦。
我就这么在绣院待到十九岁。
后来因缘际会,我被当今天子选进后宫,受册做了他的美人。
照理说,像我这般出身既不高贵,为人又没什么出众之处的女子,是不该受天子宠眷多年,最终甚至还被继立为皇后的。
但我却有一桩最大的好处——
我能生。
我生下阿晏那一年,皇长子已夭折数年。
彼时后宫中接连有四五位公主诞生,却一位皇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陛下盼皇子如久旱盼甘霖,故在我有孕后恨不能无时无刻都将我捧在手心上护着。
他对我说:“长溪,朕盼着你能生个健健康康的皇子,等他长大了,朕便教他读书识字,带他骑马射猎,让他做朕最宠爱的孩子。”
我那时年纪小,属实是有些恋爱脑。
一时上头,便信了帝王枕榻间随意说出口的鬼话。
我将自己浸泡在陛下的宠爱中不能自拔,而后在身怀六甲时挨了瑜贵妃恶狠狠的一巴掌。
贵妃富丽的护甲在我脸畔划出一道细长血痕,我的泪滚着血珠扑簌簌淌下。
我央求陛下为我做主。
可陛下却冷着脸对我说:“以下犯上,是该吃些教训——好在没伤到孩子。”
我捂着脸,怔怔立在原地。
瑜贵妃所谓的以下犯上,其实不过是我因有孕身子不便,行礼时比旁人慢了一分。
可陛下不愿维护我。
他甚至懒得听我解释。
或许从头到尾,他在意的,都只不过是我腹中的孩子。
十月临盆那一日,我诞下了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刚出生的阿晏啼哭洪亮,声若敲磬。
我瞧着她,喜意还没来得及漫上心头,瑜贵妃瞥向我时,投来的那一抹厌恶的目光便兀地浮现在了眼前。
我想,我的孩子绝不能是一位公主。
陛下不会护着他的女儿。
他已经有足够多的公主。
我看着阿晏红扑扑的肌肤,良久,将心一横。
我谎报了阿晏的身份,而后或杀或逐,亲自将那夜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处理了个干净。
满宫里都晓得,苏美人生了位皇子。
那是陛下的二皇子,季晏之。
阿晏出生后,我母凭子贵,很快被陛下擢升数级,成了宫中一时风头无两的惠妃娘娘。
我的地位水涨船高,在宫中的积威也越来越重。
陛下好不容易得了位皇子,因而在阿晏降生后便对她寄予了格外多的期望。
而我——
我怕我们母女失宠于君,更怕被人翻出此事后我同阿晏死无葬身之地,对阿晏的培养严格到了近乎严苛的程度。
后宫中其他皇嗣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她就已经从起跑线上开始卷别人。
我给陛下吹枕边风,为阿晏一口气请了七八位学识渊博的老师。
旁的皇子公主尚在咿呀学语之时,阿晏就已能安然枕着一叠《千字文》,在好几位师傅的轮番讲学下镇定自若地睡去了。
到了习字的年纪,师傅一日布置写十张大字,她得写五十张。
在猎场上练骑射时,别人拉弓挽剑,夜里最多肉酸体痛,她却为了精练弓马,自马背上摔下来十数次不止。
直到她在诸皇子中卓然出众,遥遥领先,我才终于稍稍将心放进肚子里。
阿晏幼时宫中争斗不歇,她耳濡目染,打小便将性子养得格外玲珑聪颖。
她知晓自己肩上负有千钧重担,更明白在这宫中,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不论何时她都勤奋刻苦,人情练达。
上书房的博学鸿儒们提起她,总是满口夸赞。
打从四岁开蒙起,她便几乎未曾在我面前撒过娇。
许多年来,她只对一个人不同。
那人便是辅国公家的长子。
她的伴读,在京中颇有才名的薛随。
薛随比阿晏大三岁,是我当年精挑细选出来的皇子伴读。
当然,那时我指定不会想到,我在数百世家子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位皇子伴读,有一天会成为我自己搬起来砸自己脚的那块破石头——
薛随十来岁的时候,是位相当温和的世家公子。
温和,却才高。
才高又不骄矜。
最是适合放在阿晏身边做她的随侍伴读。
阿晏一开始同薛随相处得也相当好。
他们一同练字,一同在师傅面前写策论,学圣贤,一同面见陛下,畅谈抱负。
感情深厚,却从不见逾矩。
我一度十分满意。
直到阿晏十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上巳节,我在宫中牡丹阁旁摆花宴祭神,前朝后宫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家夫人皆出列位席中。
酒宴过半时阿晏薄醉,我特派了小太监扶她去后殿醒酒。
谁晓得,半道上她就撞见了同样酒醉的薛随。
没有人能说清那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阿晏同薛随互相牵扯着往后殿更衣,糊里糊涂间呼吸交缠,不知怎么竟在后殿厢房抵足睡去。
小太监偷偷来向我禀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直到我屏退众人踏进那间厢房,看见只着中衣的薛随紧紧抱着我精心培养的未来太子,我才终于第一次直面了自己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当作天子继承人培养的阿晏,满朝文武心中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选,她有个致命的缺陷。
她的身份见血封喉,注定不能见光。
那天的事情被我花了大工夫压下去,薛随也自此失去了再入宫的机会。
而阿晏在隔日清晨直挺挺跪在凤仪殿外,满脸俱是逛了青楼的纨绔被母亲当场捉奸后的心虚模样,义正词严与我道:“母后放心,儿臣晓得轻重。”
阿晏对未来太子妃人选的要求过分苛刻,但我身为大昭的皇后,必不可能认怂。
不过是想找个同薛随有两分相似的姑娘而已。
我在京中的世家贵女间千挑万选,终于择中了一位最符合阿晏条件的人选。
那人便是薛随的异母同胞的亲妹妹。
辅国公家的幺女,薛简宁。
辅国公薛家的老夫人今年六十有九,是先朝时的承平郡主。
郡主早年教养在宫中,颇得先太皇太后垂爱。
是以薛简宁那孩子打小我便见过,不单为人知书达理,眉目间更与薛随有三五分相似。
最为关键地是——
薛家兄妹感情甚笃,薛简宁一贯晓得她哥哥同阿晏之间那点不好摆出来明说的事。
即便阿晏婚后长久地不与她同房,她也很难生出什么疑心来。
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好儿媳!
敲定人选后不久,我便一道懿旨这位薛三姑娘召进了凤仪殿。
当日天有细雨,这位十八岁的世家女儿穿过一帘雨幕,娉婷袅袅地踏进朱墙深宫。
隔着满院盛艳的石榴花,她一身流光锦绣百蝶穿花纹的襦裙迎风不动,兼以矜持眉目,得宜步态,正是世家大族中极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模样。
她俯身朝我叩首。
我含笑搀她起来。
四目相对之间,我颔首朝她露出一个十分慈爱的笑,而后握住她的手,无不亲昵道:“这般标致体面的姑娘,实在是可人疼得很。”
随即目光微转,敛色正容望向一旁的阿晏,意有所指地补充:“阿晏,你说是不是?”
这日一早便被我借口召来凤仪殿的阿晏神情一僵。
她的眉毛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我瞧得出,那是个十分不满的神情。
薛三姑娘美貌归美貌,可阿晏这么个有心无力的假皇子,大约怎么着也没法儿对个女子夸口称赞。
唉——
还是太年轻。
她如何晓得,女子又怎样?
待得了这天下,往后要养多少面首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哪是区区一个薛家公子堪比的!

太子(二)
阿晏对薛随情愫渐生这档子事儿,我其实老早就察觉出了苗头。
阿晏七岁那年我斗倒了瑜贵妃,腾出手来为她挑选伴读,而后握着她的手领她去上书房见我为她选好的那位儿郎。
那年薛随十岁。
他穿一身墨竹长衫,立在书苑边一丛紫竹下。
薛随的眉目比阿晏在陛下书房里见过的任何一位大人都要清隽。
他像一丛山水,抑或一岚烟黛,只是站在那里,就无端端让人忍不住先生了三分好感出来。
阿晏在看到他的那天头一次同我说了蠢话。
她说:“母后,阿随哥哥真好看,你也给我生一个他那样好看的哥哥好不好?”
阿随哥哥。
阿晏十岁之前,一直管薛随叫哥哥。
随侍阿晏的仆从中或许有人察觉到了这称呼的不妥,可我不辖制,阿晏更不在意,也便没人敢上前来扫她的兴。
只有薛随在意。
十来岁的薛随是个老古板。
他总立在阿晏三尺之外,在阿晏唤他哥哥时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看着她,说:“殿下,您不该这么称呼我。”
每每这时,阿晏便会故意凑近他一分。
她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我偏要叫你哥哥,阿随哥哥。”
于是,薛随的脸就那么红了。
阿晏十三岁那年,我的小儿子季桓之生了一场大病。
阿桓比阿晏小六岁,他才会说话的时候,阿晏便已经博览六经,是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了。
我养育阿桓不可谓不尽心,可比起待阿晏时的穷尽心血来,却总是要差上一分。
阿桓七岁那年,因误食了御膳房送给阿晏的点心,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有人别怀异心,在那糕点里下了毒。
阿桓一度病得凶险。
我急得六神无主,一面着人彻查那点心的来历,一面眼珠不错地盯着太医拟药方煎药汤。
阿晏同样方寸大乱。
我忙得焦头烂额,什么也顾不上的时候,只有薛随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陪阿晏在御药房盯着小药童为阿桓煎药,数夜不曾合眼。
他替阿晏在宫外寻访多日,求了最擅解毒南疆圣手入宫。
他在星子漫天时紧紧握着阿晏的手,同她说:“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我想过阻止,可阿晏却亲自跪在我膝边,一字一字对我说:“母后,阿随是我的伴读,也只是我的伴读,儿臣绝不敢旁生妄念,只是想留他在这宫禁中多伴儿臣捱几年而已。”
——捱。
我定定看向阿晏。
十三岁的阿晏目光坚定,可我却清晰分明地瞧出了她在这宫禁深处的如履薄冰。
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瞬间,我心软了。
我放纵了薛随留在阿晏身边。
直到阿晏十四岁。
那一年上巳节,祭神宴,因酒醉而稀里糊涂的阿晏面绽桃粉,同薛随在后殿厢房抵足而眠。
我亲眼目睹的那一刻只觉天旋地转,好半晌才指着薛随道:“你放肆!”
薛随先是一惊,而后神色深深地看向我。
他说:“皇后娘娘,殿下的身份,我都知道了。”
那一日的耳房得我授意,前后数殿都被我的心腹围得严严实实。
可薛随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我却仍觉有凉血涌向耳膜。
耳畔响起经久的轰鸣。
而薛随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知晓殿下的身份,更知晓您的为难,可是皇后娘娘,夺嫡之路这样凶险,您难道真要逼殿下踏上至尊之位,您就不怕她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吗?”
薛随就那样看着我。
他一贯是再温和不过的世家公子,在宫中数年,从不曾同人起过半句龃龉。
可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毫不退让的影子。
我被他问住。
良久,才勉力拾起一点中宫皇后的威严,道:“不然你待如何?”
阿晏的身份固然见不得光。
可若是因为害怕便退避三舍,陛下其余的妃妾皇子们只怕想也不想便会扑上来撕碎我们。
只要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谁还管你是贤是愚,是男是女。
我大可以将这个秘密捂下去。
捂到老,捂到死。
我看向薛随,目光并不冰冷,语气却透着寒意。
我说:“收起你的心思,你若真想要阿晏死无葬身之地,大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
薛随的呼吸猛地一停。
良久,他偏过头,深而久地瞧了一眼阿晏。
那一眼格外认真,我几乎以为,他是想要永永远远记住阿晏的样子。
随后他的目光低下去。
他说:“微臣晓得轻重。”
那一日后,薛随再没有进过宫。
凤仪殿中,我不动声色地握住薛简宁的手,含笑看向阿晏。
阿晏的目光在薛简宁脸上停留许久。
凤仪殿内烛火煌煌,愈衬得十八岁的薛家姑娘无论是行走坐卧,还是眉目神情,都像极了她当年在上书房中文才惊绝的兄长。
如此按着阿晏心意挑选的皇子妃。
我掩唇看向阿晏,意有所指地咳了一嗓子。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啊!
阿晏的目光缓慢收拢。
许是薛家姑娘肖似故人的面容叫她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人,她的神情逐渐趋于柔和,良久,终于有了妥协的颓势。
她说:“母后,薛三姑娘自然是很好的。”
她松了口,便是在变相地向我服软了。
我端起茶盏,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才对嘛——
拿得起放得下,不愧是我的好大儿!
——
阿晏同薛简宁的婚事便这么定下了。
婚期就定在九月,桂子繁繁时节。
阿晏开始费心安排将来大婚时要用的一应礼器,并不算太上心,但饮宴用度,俱能一一安置妥帖。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我心事稍松,腾出手来整治宫规,月尾时甚至还有闲暇领着薛简宁筹办了一场宫宴。
宫宴当日天朗云清,世家贵女们衣袖似云,鬓发如烟。
我在席间当着官眷们的面特赐了薛简宁四道上用的点心,以此来替这位未来的太子妃撑场面。
官眷夫人们的心思一个赛一个灵巧,甫一照面止不住地上前来逢迎。
程侯夫人先打头阵,稍一侧身便挽了薛简宁的手,直夸她容貌好,气度佳,品行良正,性子和婉。
最后一锤定音地恭维我:“娘娘真是慧眼,挑中的儿媳竟把咱们家里头的那些全比下去了。”
我适时地露出个满意的浅笑。
席间气氛正好的时候,牡丹台边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我执了薛简宁的手去亭台间小坐。
亭台楼阁间,曲水流觞声丝缕不绝。
我高坐席间,薛简宁才要起身替我奉一盏茶,席间不知怎的忽吵嚷了起来。
有扑腾入水声突兀响起。
阿晏宫中某位随侍宫女的身子随即浮沉在莲池间。
竟是阿晏身旁的宫娥一时不察,溺进了水里。
我连忙着人去救。
满亭仆从一下子慌手乱脚起来。
人群乌泱,行动间,薛简宁只在水畔站了一瞬,便意外在一片乌糟糟的人声中被人推进了池中。
水花四溅时分,我心头猛地一惊。
为了救那落水的宫娥,现今满池都是入水的侍卫太监。
薛简宁自然不会有事。
可若是她当着朝野官眷的面,被一众外男自水中救起,那她的名声也便算毁了。
若她当真毁伤了名誉——
电光石火之间,我猝然望向立在水畔的阿晏。
这不省心的混蛋玩意儿,她的妥协果然是假的!
她压根就不想娶薛简宁。
她闹这么一出,就是要薛简宁做不成皇子妃。
似是觉察到了我的目光,隔着茫茫人群,阿晏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神情很是有些挑衅。
我:“……”
唉!
儿大不果然由娘啊!
我撑着额头看向阿晏,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下一瞬,阿晏身旁的小太监便颔首示意,毫不留情地将她一同推入了水中。
硕大的水花猛地溅起。
正在莲池间佯装溺水的薛简宁瞧得阿晏入水,手臂分毫不错地攀上了她的肩头。
没办法,做母后的终究是做母后的。
我自己生养自己教导出来的孩子,她心里头有什么谋算,我一打眼便能猜上个七七八八。
阿晏不乐意娶薛简宁,我早便瞧出了苗头。
或许阿晏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
我记得她十七岁那年,跪在我面前时的模样。
我更认得她那时看向薛随的目光。
那分明是用情已深的模样。
阿晏十四岁后,薛随信守承诺,再没有进过宫。
他不入宫,阿晏便也不去找他。
在所有人眼中,二皇子季晏之与他的伴读薛随,是少年相识,却日渐疏远的典范。
我对这一切十分乐见。
直到阿晏岁满十七,代天子巡视东郊那一年。
彼时,陛下为阿晏钦点了六位随扈近臣,其中便有薛随。
我知这消息的当日便哽了一下,深觉陛下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不敢真去当面痛骂陛下,只好急匆匆召了阿晏入凤仪殿。
阿晏受召后,在我殿中一连喝了三盏茶。
正值我犹疑不知该如何劝说她趁机将薛随调离京都时,她忽起身定定瞧了我一眼。
她说:“母后,要不这趟东郊之行,咱们杀了薛随吧——”
我:“啊?”
话题转得太快,好险没叫我被茶给噎死。
我顿了又顿,好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叹道:“阿晏,你可知你究竟在说什么?”
阿晏垂首,许久,她说:“我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薛随对她来讲意味着什么。
薛随是她的秘密,她的软肋,她夺嫡路上的唯一污点。
只有杀了他,她才能继续心无挂碍地走下去。

朝絮(一)
子夜,清安殿。
二十六支长明不歇的蜡烛行将燃到尽头。
我手持一碗黑黑苦苦的中药,面无表情地端至四皇子季沉之唇畔,道:“殿下,该喝药了。”
季沉之瞳孔一震。
眼前的药正浮起一层岚雾——
黑乎乎热腾腾,一瞧便苦得倒胃。
他当即摆了摆手:“撤下去。”
“这可不行,”我斜斜地瞅他一眼,道,“殿下,这里头添了人参、黄芪、茯苓、柏子仁、酸枣仁、远志,当归,全是提神醒脑的好药材,文火炖了三个时辰慢熬出来的,如今药效正佳,您还是喝了吧——”
我十分贴心地补充:“好熬大夜。”
季沉之:“……”
现如今的后宫中,人人都晓得,沈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季沉之醉心读书,每每三更睡、四更起,是后宫中当之无愧的卷王。
可却没人晓得。
被迫熬大夜的四殿下已经快要心悸受惊,猝死书房了!
面前的药汤微漾热气,正被安安稳稳地端在我这位沈淑妃的心腹宫女手中。
季沉之长叹一口气。
实在是天要亡他!
——
我叫朝絮,是个卷王。
自然了——
卷自己有害身体健康,所以,我只卷别人。
现如今在后宫中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的四皇子季沉之,便是我竭诚服务的对象。
我是在十岁那年,被四皇子的生母,当时在宫中素有贤名的淑嫔娘娘亲自指派到四皇子身边伺候的。
而在那之前,我是京中一户七品小官家的独女。
现下再忆起来,我已然不太记得做官家小姐是何等滋味了。
我只还记得,我父亲官阶虽不甚高,性子却极是温良。
他同我母亲十分恩爱,因而我幼年在京中的时日,过得还算康宁。
只可惜,朝堂上的风雨一贯爱泼洒在似我们家这般无权无势的倒霉鬼头顶。
我七岁那年,父亲在党争中站错了队。
陛下当庭震怒,朝氏满门五十六口,男丁俱被流放,女眷则充为官奴。
不过几日的功夫,我便从官眷宅邸出,被罚入掖庭,成了一名最末等的洒扫宫女。
深宫里的日子一贯是难挨的,更遑论我这样的犯官家眷。
在掖庭的数个寒冬里,我的十指以惊人的速度生满了冻疮。
无数粗重的活计一桩桩做完,手腕便总是会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
再后来,我的膝盖因常年跪叩,落下了每至阴雨日便隐痛的病根。
好在爹娘曾经教我识得的那几个字总归是一项不错的本钱。
我九岁那年,四皇子的生母淑嫔娘娘为儿子择选伴读,我因儿时读过几本正经书,颇识得几个字,有幸被选在其列。
我记得那是个深秋,似火的枫叶泼泼洒洒地红了淑宁宫一院墙,十来位引我们去拜见淑嫔娘娘的内侍太监俱垂首低眉,一言不发,看起来规矩懂事极了。
和我一同来的好些宫女姐姐却抱了一步登天的心思,精心装扮,衣香鬓影。
只可惜,久浸深宫的淑嫔娘娘完全不吃这一套。
只一打眼,她便面色不悦地指了一个衣着格外精心,容貌格外出挑的宫女,道:“妖妖调调,成什么样子——罚她去永巷刷恭桶。”
我:“……”
淑嫔娘娘这一手震得数个跃跃欲试的宫女当即白了面色。
我亦不例外。
于是,待到内侍总管将我带到淑嫔娘娘面前,替淑嫔娘娘问我都读过什么书时,我便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颇有些结巴道:
“秉……秉娘娘,奴婢读书少,只略识得几个字。”
话音才尽,我便欲俯身磕头。
然而低眉的瞬间,满殿的富丽堂皇到底还是晃了一下我的眼,动摇了一番我的攀附之心。
我缄默,良久,终于将心一横,壮着胆子补充:“不过奴婢早先在掖庭服役,因常替姑姑们值夜,故而觉少,夜半随侍殿下读书绝不成问题。”
话音一落,一旁的才满十岁的季沉之当即睁圆了眼。
他摩拳擦掌地瞪我,神情之愤恨,仿佛恨不能立时将我这个一开口,便要撺掇他母妃迫他夜半苦读的刁奴也一并罚去永巷刷恭桶。
可下一瞬,端坐在上首的淑嫔娘娘却忽然笑了。
她就这么含着一抹既温柔又可亲的笑意,招手命我过去,而后握住了我的手。
她道:“好孩子——就是你了!”
一旁的季沉之:“……”
我随侍四皇子季沉之的第一年,季沉之正跟着太傅们学《中庸》。
书文佶屈聱牙,已岁至花甲的老太傅一张口便要讲上两三个时辰,直讲得底下的皇子公主们个顶个儿地昏昏欲睡。
季沉之彼时年岁尚小,一听这老掉牙的圣贤道理便头昏脑胀。
他身旁伺候的郑公公是打小便伺候他的老人,一贯晓得他这位小主子的脾气秉性,常替他打掩护。
只我贯会拆他的台。
季沉之拿书本掩着脸打瞌睡,我便故意在附身替他研墨时“不小心”将那书当场碰倒,而后在太傅怒不可遏地举着戒尺要罚他时默默退开一丈远。
季沉之偷偷在功课上画王八,隔天那份乱七八糟的功课就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沈淑妃书案前。
于是季沉之的左手掌心便会结结实实地挨上十竹板子。
至于为什么是左手——
没法子,右手还得留着做功课。
十来岁的季沉之在我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宫女手底下吃了无数的亏,因此恨我恨得愈发牙根痒痒。
我却从不曾在意。
笑话,季沉之这种地主家的傻儿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他那身经百战的娘亲。
淑妃娘娘不要太信重我好吗?
数年下来,我便就这么顶着淑妃娘娘心腹宫女的名头,在季沉之身边扎下了根。
虽则清安殿满宫上下皆晓得四殿下厌烦我厌烦得恨不能一把将我掐死,但很是可惜,他们明面上见了我,还是得规规矩矩地向我行礼,再恭敬地喊上一声:“朝姑娘。”
就譬如现在。
我四平八稳地端着那碗熬得甚是浓苦的提神汤药,很是不近人情地同季沉之道:“殿下,该喝药了。”
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明知道季沉之十分抗拒,却还是只能挨个儿垂下头去,权当作没看见。
清安殿内,明烛如昼。
季沉之深而又深地瞧我一眼,将目光停在我手中的药盏上,忽道:“这药一瞧便苦。”
我一愣,才要开口敷衍季沉之两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场面话,季沉之的声音便再度落了下来。
“阿絮,”他目光灼灼地看我,“要不你拿嘴喂我吧。”
我:“……”
啊不是,他有病吧!
我十分震惊地对上季沉之的目光,而后不出意外地在他眼里瞧出了一丝挑衅的火花。
好家伙——
真是好家伙!
这小子同我斗智斗勇这么些年,如今居然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来堵我的话了!
我摁下额角乱跳的小青筋,面无表情道:“殿下吩咐,奴婢自当领命。”
随即一把将药灌进了季沉之嘴里。
季沉之:“唔……”
细说起来,季沉之在我面前抽风,其实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十五岁那年,上书房的师傅给他讲《贞观政要》,淑妃娘娘要我盯着他历数太宗的德政。
某日夜里,季沉之课业尚未完成便昏然欲睡,被我毫不留情地叫醒时,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牢牢按在书案上,目光幽暗:“朝絮,你再这样对我,我真死给你和我母妃看了啊!”
我:“……”
啊不是,他真的是陛下的种吗?
听闻皇后娘娘嫡出的二皇子十二岁时,便能在朝堂奏对中博得纪大学士数度夸赞了,即便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这差得也太多了吧!
我不为所动地同他四目相对,道:“殿下请便。”
季沉之被我的话噎得当场磕巴了一下,他颇有些挫败地盯着我的眼睛,许久,终于不情不愿地从书案上爬了起来。
却未料,案间笔墨纸砚甚多,他才要起身,便不出意外地被一桌子的鸡零狗碎绊了一下,随即就仰面摔倒在了我身上。
冠玉一般的面容撞入我颈间,我愣了好一瞬,脑子尚未反应过来,目光便已率先对上了他的。
不得不承认,季沉之一脉相承着他母妃的好姿色。
烟云一般的眉睫,寒星一样的眼眸,如一卷上好的工笔画。
即便我同他朝夕相对了这许多年,却也还是未忍住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为他的容色所摄。
有清浅的呼吸落在我耳畔,我心口一滞,猛地推开了季沉之。
季沉之似是未料到我的反应会这般大,他细细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而后忽然抬手,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耳垂。
他道:“朝絮,你耳朵红了。”
我:“闭嘴!”
这一夜后,季沉之不知从我的反应里瞧出了什么,忽然更改了对付我的策略。
他开始勾引我。
我:“……”
不是,到底是谁教的皇子殿下搞这些勾栏手段!
他就不怕被皇帝陛下诛九族吗?!
我无语凝噎,第二日便收到了季沉之写给我的“陈情书”。
那是上书房里头的师傅近日正在讲的《诗经》,季沉之端端正正地誊抄了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花笺上。
他与我道:“阿絮,我心中有你,只要你盯我盯得稍松些,我便去同母妃讲,待我及冠,便迎你过门做我的正妃,好不好?”
我被季沉之的不要脸惊呆了,语塞良久。
好半晌,才道:“殿下,这首《击鼓》是写同袍情谊的,先生授课您果然没听,看来奴婢得给您加功课了。”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季沉之:“……”

朝絮(二)
熬得既浓又苦的提神药汤被我硬灌入季沉之嘴里。
季沉之稍一挣扎,深色的汤药便溢了一线出来,在他唇畔停驻成一抹模糊不清的水渍。
我平静地注视他:“淑妃娘娘嘱咐奴婢,今日要盯着您读完这本《农桑经》,殿下,您最好……”
我的话不曾说完。
因为神情很是愤恨的季沉之才咽下嘴里的药,便一把钳住了我的手腕。
他将书案上头堆了厚厚一摞的书本纸笔俱扫落在地,旋即俯身,将我死死抵在桌上,又瞪了一眼随侍的宫人,道:“滚出去。”
我同季沉之有口角之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这一回的龃龉仿佛格外深。
下头侍候的宫人们面色煞白了一瞬,连眼都未敢抬,便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清安殿中,一地狼藉。
紧紧扣住我两只手腕的季沉之眸色深沉。
我叹了口气,颇有些无语:“殿下,您同我发再多脾气也没用,我……”
话音未尽,我的嘴便被人堵住了。
起初是清浅如羽毛一般的触感,而后力度逐渐加深,季沉之的呼吸就这么落下来,拂在我脸畔,带着浓而苦的药气,又好似缠绕着比愤恨更多的不满。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推一把季沉之——
没推动。
季沉之察觉到我的挣扎,很是不满地扣紧我的后脑勺,末了还咬了一口我的唇角。
我:“……”
良久,季沉之终于松开我,忽道:“苦吗?”
话题跳跃得太快,我一愣:“啊?”
季沉之呼吸稍乱,唇边却隐隐透出一丝笑意:“你亲自熬的药,苦吗?”
我:“……”
季沉之他有病吧!!
近乎暧昧的灯烛下,季沉之神情不辨地看我,一字一句道:“既然阿絮不肯喂我,那只好我亲自来喂你了。”
“文火慢熬了三个时辰的汤药,好喝吗?”
咫尺相隔间,季沉之的声音近乎落雪,轻轻落在我耳畔。
我只稍怔了一瞬,唇齿间丝丝缕缕的苦意便猝不及防地漫了上来。
不愧是我精心挑选,又嘱咐抓药小太监额外添过足量苦参的药方子。
确实苦。
我对上季沉之的目光,心口兀地如鸣鼓般跳了一下——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因为,我似乎,确实被他勾引到了一些。
淑宁宫内殿。
沈淑妃往香炉中倾下一抹沉水香,好半晌才在香雾袅袅中抬眼瞧我,道:“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奴婢知道,”我分毫不错地对上沈淑妃的目光,道,“奴婢叩请娘娘,为四殿下择选正妃。”
上好的沉水香焚烧过后,升腾起的烟雾有如实质,沈淑妃漫不经心地扣上香炉盖子,兀地笑了。
她近乎漫不经心地说:“朝絮,你也跟了本宫好些年了,总该晓得,在这宫里头,不该说的话不能说。”
沈淑妃浸淫后宫十数年,以势压人的时候,即便不说什么重话,我额角的汗也还是不禁涔涔了起来。
然而缄默数息后,我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娘明鉴,奴婢自是知道,这话本不该由奴婢来说,可是娘娘,懿德太子骤然薨逝,三皇子又获罪入狱,如今正是咱们四殿下出头的好时机。
“去岁民间旱涝频发,田间收成大减,娘娘虽有心叫殿下苦读农桑著作,可咱们殿下到底只有十七岁,不曾当过差,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奴婢想,与其叫殿下埋头苦读,不如择选朝中贵女予殿下为妃。
“将来出入朝堂,参政奏对也好,领受皇命,外派办差也罢,殿下有了岳家可倚仗,总比如今这般要好得多。”
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俨然是全心全意替季沉之筹谋的模样。
沈淑妃颇有几分意外地瞧了我一眼,而后沉吟片刻,似有意动。
我目光微微一闪。
数月前,皇后嫡出的二皇子遇刺身亡,被陛下追封了懿德太子。
懿德太子在时,后妃们自是知晓自家儿子斗不过既居嫡长,又有才名的二皇子,可懿德太子薨了,后宫的心思便也活络了起来。
我心知肚明,沈淑妃对季沉之是存了极大指望的。
不论是少时要他苦读四书五经,还是如今要他通览农桑著作,都是盼他能得了陛下重用,博个好前程。
可我也更加知晓,季沉之终归只是个十七岁的儿郎。
书以治国何其空谈,即便沈淑妃叫他熬上再多夜,也不过空装一肚子书文罢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退一步。
寻个能成为季沉之助力的正妃,未尝不算是一步好棋。
淑宁宫中,沈淑妃指尖微捻,颇有些犹豫。
我思索片刻,终于又下了一剂猛药。
我故作心疼地垂下眼,劝沈淑妃:“娘娘,咱们殿下为胜过皇后娘娘的六殿下,已数月不曾好眠了,这般下去,只恐殿下寿数难长。”
果然,一听这话,沈淑妃当即眉头一皱。
她抬手招我过去,慢慢执了我的手,细语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有你在沉之身边,我也算是安心了。”
沈淑妃说话时,一对弯而细的眉毛略略舒展,近乎一岚山水。
人固然是个美人,话也自然是好话。
可与沈淑妃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却不知怎么,忽然很是心虚地想起了昨夜书案前的那个吻。
季沉之这厮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为了少读两卷书,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敢拿出来用!
简直丧心病狂!
再不替他好好物色一位正妃,谁晓得他还会使出什么花招来——
定下要为季沉之择选正妃的事后,沈淑妃很快便请示过帝后,敲定了最终人选。
是城南徐家,吏部尚书徐令的次女,徐织。
徐家这位二姑娘年不过十六,入宫觐见沈淑妃当日,却在一众世家姑娘中显得格外端雅娴静。
这也难怪,听闻徐尚书早年外放去蓟州做官,为免膝下的两个女儿吃苦,便将二女俱托给了家中的老太君,早年教养在太后膝下的安成县主教养,是以他家两个姑娘的举止气度,皆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好。
入宫觐见沈淑妃那日,徐二姑娘奉茶叩拜,衣饰纹丝不动,叫数十位与她同行的世家姑娘们一瞧便禁不住心生折服。
沈淑妃几乎是一眼便相中了徐二姑娘。
那日后,沈淑妃每隔三两日便要宣徐二姑娘进宫一趟。
每回徐二姑娘一来,淑宁宫的传话太监便总要嘱咐季沉之去向沈淑妃请安,一请就是一两个时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沈淑妃这是在叫他们俩培养感情。
但很可惜,季沉之眼瞎。
他每日读书读得不舍昼夜,差点没被卷死在书堆里,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相亲。
每每淑妃娘娘让他同徐二姑娘独处,他便总是兴致缺缺,更有甚者,干脆以袖掩口,丝毫不加掩饰地打起哈欠来。
徐二姑娘:“……”
次数多了,就连我在一旁都不免有些瞧不下去。
只好耐着性子提醒季沉之一二:“殿下,淑妃娘娘昨日才叫人送了些南边贡来的荔枝,不如……”
你母妃特意命人送来的荔枝,你倒是在徐家姑娘面前献献殷勤啊!
我满怀期待地看向季沉之。
季沉之恍然大悟:“是了,我险些忘了。”
我稍松一口气,正要命小宫女去取荔枝来,便见季沉之定定瞧了我一眼,道:“我险些忘了,你是南方人,应当爱吃荔枝,阿絮,母妃送来的那两盘子荔枝,我叫人全送了去你那里,好不好?”
我以目光回答季沉之:“好你个头!”
若非顾忌徐二姑娘还在一侧坐着,我简直恨不能揪着季沉之的衣领,好好同他说一说“有病要治”的道理。
真的——
趁早!
我自是知道季沉之有病,可徐二姑娘显然不知道。
她对我的不满,随着季沉之待我从无掩饰的亲昵态度与日俱增。
终有一日,她未忍住在出宫路上拦下了我。
她道:“听闻朝姑娘十岁上便伺候殿下了,想来同殿下应当是十分亲厚的,阿织大胆问上一句,朝姑娘可知晓殿下心仪什么吗?”
这便是明晃晃的试探了。
我一时语塞。
我确实伺候了季沉之多年。
可真要论起季沉之喜欢什么,我其实知道得并不真切。
他喜欢的东西,总是还没来得及显露出来,就被我同他母妃联手,扼杀在了摇篮里。
譬如,季沉之十五岁那年爱捉骰子玩。
我知晓后,不单没收了他偷偷刻了许久的那枚菩提骰子,还告得他险些叫沈淑妃罚了半个月的功课。
可未来的四皇子妃问我,我总归是不能不答的。
思索片刻,我道:“二姑娘言重了,咱们殿下性子疏阔,最喜欢能叫他觉得轻松的东西。
“再过半月便是殿下的生辰了,二姑娘若是肯用些心,想来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淑宁殿外,清风拂过殿中一丛文竹,有婆娑枝影晃动。
徐二姑娘对上我的目光,语调平淡,神色却不甚分明。
她道:“那便承朝姑娘吉言了。”

太子(四)
我疾步冲上前去,挡开众人,第一个将阿晏抱起来,刚想说话,却不知怎么也湿了眼眶。
“母后……”
阿晏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别说话,”我红着眼睛忍了又忍,道,“你快些晕,别打搅我演戏。”
阿晏:“……”
她于是顺着伤势咳了一声,又呛出一口血来。
满殿惊呼着要去找太医。
我于是趁乱好好再将我的阿晏瞧了又瞧。
我的阿晏啊,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
只恨我这做母后的没原则又太心软,她说要同薛随假死离宫,我竟真能狠得下心来答应。
先辈诚不欺我——
果然慈母多败儿!
阿晏的身份上头的隐秘,其实很早以前就瞒不下去了。
二十年前,我手染鲜血,杀了替阿晏接生的所有宫女嬷嬷,又堵住了唯一一位知晓内情的郑太医的嘴。
我以为我能将这件事瞒一辈子。
可真相终究会在世间留下痕迹。
瑜贵妃早年便觉察到了有关阿晏身份的蛛丝马迹,好在她死得早,真相才未致败露。
如今十余年过去,后宫波澜重起。瑜贵妃唯一的儿子,三皇子季霖之,循着生母的旧事,已然隐约觉察到了不对劲。
我不能再放任阿晏在这深宫中。
险象环生间,我要她平平安安地活着。
假死早成定局,只是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薛随。
我要知道,数年过去,薛家公子是否仍旧初心不改,愿为了我的阿晏舍生忘死。
好在,阿晏的眼光果然比年少时的我好些。
她看中的人不曾叫她失望。
薛随的的确确是位君子,他不单愿意为了阿晏死,更愿意陪她隐姓埋名,抛家舍业。
我再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的阿晏被高位禁锢了一辈子,我看着她,从牙牙学语时起,一直长到她大婚。
她打小就那样懂事,从来不和我讲她想要什么。
哪怕是被瑜贵妃逼得无立锥之地的时候,她也只是牵着我的衣袖,同我说:“母后,您放宽心,还有儿臣在呢。”
在遇到薛随之前,阿晏从不把自己当作女子看待。
她是陛下的二皇子,是幼弟阿桓的榜样,是惠妃苏氏终身的指望,是朝野上下心中不可动摇的太子人选。
她谨守规矩,替君分忧。
她从不曾为自己活过。
我知道,即便没有薛随,没有相爱相守之人,阿晏也还是能勉强支撑着活下去。
可我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这半生已经足够艰难,不要再多一点。
瑜贵妃亲生的三皇子一贯妒恨阿晏受陛下重用。
他不愿眼睁睁瞧着阿晏娶妻监国,受封太子,早便筹谋要在阿晏的婚宴当日安排刺客。
我只消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
薛家的三姑娘薛简宁心系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又对权力孜孜以求。
我便许她皇子正妃的身份,代价是她要做一个寡妇。
薛随爱慕我的阿晏,铁了心要带她离开。
所以我为他设置了一重又一重的难关。
他通过了我的考验,我答允他假死带阿晏离开。
唯一的要求是,他身后所属的整个薛家要鼎力支持我这位正统的皇后。
至于阿晏——
我的阿晏。
我又想起了她很小的时候。
她六岁之前分明很怕黑,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雷雨夜捂住我的耳朵,和我说:“母后,别怕。”
她十岁那年我被宫妃挑衅,她在漏夜间睁着惺忪的睡眼伏于案前背书,和我说:“母后,儿臣会做个合格的皇子,绝不再让您受任何人的欺辱。”
她是我不能割舍的牵绊。
我想,我不该那样自私。
我不该用自己的过去绑架她的如今,更不该在她身份行将败露之际,逼着她罔顾性命,一定要踏上东宫之位。
起码在她二十岁这一年,我要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至于往后如何,便往后再说。
尾声
二皇子季晏之的婚事办得盛大,结束得却异常仓促。
婚宴还没行毕,丧事便接踵而至。
久卧病榻的陛下惊闻噩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十数位太医一同联席会诊之下,他的病势才堪堪被稳定下来。
凤仪殿里,我神色郁郁地看着满天飞舞的白绫,深深叹了口气。
三皇子行刺兄长,已被下了大狱。
四皇子乘势渐起,五皇子按兵不动。
而陛下显然已经江河日下。
风雨欲来山满楼。
白绫满目之间,我瞧着在阿晏灵前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小儿子,顿觉有些头疼。
后宫里人人都晓得,苏皇后的小儿子,六皇子季桓之,打小便在他兄长的教导下长大,却一点他兄长的好处也没学到。
打从五岁起,阿桓平生的最大志向便是等他皇兄当了太子,赏他个没人要的闲差做做。
他人生的至理名言是:“我皇兄反正是要当太子的,我到时候靠阿兄养就好了”。
此等废物——
也不晓得,现在卷这小子当太子还来不来得及!